半夜一点多钟,母亲突然打来电话:“你爸吐血了,一大滩……”语音带着哭腔和慌乱。近些年来,我怕的就是半夜来电。今晚电话来了,传来的果然是我最害怕的消息。
“赶快去医院。”
“你爸不去,他说没事。”母亲无奈地说道。父亲犟了一辈子,像头倔驴,认准的事,谁都很难扭得过来。
“不行,必须去。喊雪梅送。明天我回来。”雪梅是大妹,住在附近,父母有事,第一个到位的每次都是她。
我连夜买了机票。在外工作30多年,父亲因为脑梗住了三回院,我一次都没回老家江西看过。近三年来,由于疫情,或者因为工作忙,我也一直都没有离开广西。这回父亲患了重病,我必须回去了。
见到父亲的时候,他已经躺在县中医院了。人瘦得不成样子,声音也很微弱,眼球变得浑浊无神,头发掉得所剩无几。这和我三年前见到的气宇轩昂、谈吐敏捷、精神十足,前几天还和我通话时声音宏亮的父亲,完全像变了一个人。我一阵伤感,感觉父亲突然老了。
但父亲还是非常高兴,紧抓着我的手不放。我依在床前,询问他的身体情况,他一个劲地摇着脑袋。说,有个谁谁,年纪比他大好几岁,还能上街买菜,到公园打扑克。说着说着他又不断地叹气摇头。我说老爷子你服老吧,不服不行,过了年你就83了。
父亲是个一辈子要强不服输的人。二十多岁就当中学校长;课余时候种菜把房前屋后种得漫山遍野,公社食堂都到我家买菜;过了40岁,篮球比赛还能满场带球飞奔,3个年轻人都拦他不住……国家进行教育职称评比时,他是第一批高级教师,成了江西省教育名人。父亲脾气暴躁。有人给他送礼,他大喊着叫人家“滚蛋”。他当过我们兄妹4人的中学语文老师,但我们谁也没有躲过他的棍棒。他说,做人一定要有骨气,要争气,不能没出息。
第二天,父亲上厕所时,脚下一软,人突然向前栽去,我赶紧一把拉住,想不到他怎么也站立不住。我把他扶趴在床上,父亲这时已经大小便失禁,裤子上病床上全是屎尿。我大声地喊着医生护士。大家一阵忙乱,立即把他抱回床上,上呼吸机、连心电监护仪、插胃管……望着全身插满管子,躺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的父亲,我怎么都想不通,昨天还好好的,和我聊着南宁和老家的一些人和事,今天却瘫倒在床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经过B超、CD等各项检查,结果出来了,父亲胃部大出血、大面积脑梗、肺部严重感染,人已偏瘫。主治医生是父亲的学生,担任医院副院长,他悄悄把我拉到门口说:“黄老师有点难办了,看能不能熬到过年。”过年还有20多天,听了我脑袋一轰,不敢接受这个事实,我也不相信这个事实。我说:“不可能不可能。”主治医生说:“我们尽力吧。”
母亲看到医生把我拉到门外神神秘秘地说话,紧张地问我什么情况?我说:“医生说有点难办了……”。母亲听了没有说话,神情黯然地走到窗口看着外面,悄悄地抹着眼泪。小妹娇梅走了上前安慰说:“娘诶,没事的,有医生在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雪梅把我拉到一边,怯怯地问:“哥,是不是作点准备,帮爸买点衣服,怕临时来不及……”大妹在老家本地,这种事见得多了,她提醒我是否要提前为老爷子准备后事,怕到时过年就被动了。我说:“啰嗦。”吓得雪梅赶紧躲到一边,不再吭声。我很坚信,父亲没事。但想是这样想,心里到底还是忐忑不安。
病情危急,赶紧转院,先是到贵溪人民医院,第二天又转到鹰潭人民医院。医院的一个副院长也是父亲的学生。他给我打来电话说:“黄老师年纪大了,不能动手术。我建议保守治疗。”没办法,父亲又回到了离家很近的县中医院。我对着不能说话但头脑还很清醒的父亲说:“老爷子诶,你可千万不能有事。我们现在都很忙,过些年等我们有空了再说好不好?”父亲一辈子都通情达理,听了我的话,他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望着躺在病床上说也不能说,动也不能动,吃也不想吃的父亲,母亲突然大声呵斥起来:“老家伙,平时你不是很厉害吗?以前的威风到哪里去了?有本事你给我站起来,我天天陪你吵……”父亲脾气暴燥,和母亲吵了大半辈的架,但母亲一直忍受,且不离不弃,这就是我母亲最伟大的一面。
父亲定定地看着母亲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看着父亲,心里在想,我们兄弟在广西南宁工作,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儿子在一起。十多年前,他曾说过:“你们兄弟俩都在广西,做老大的在部队也忙。我和你妈商量好了,为了你们以后更好地工作,不分心不分神。我们准备百年之后就在广西,省得以后清明节你们跑来跑去,很麻烦……”
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。我和弟妹们商量,决定租用一部商务车,把病重的父亲接到南宁,一是找个好点的医院继续治病;二是让父亲在南宁安心养老,省得他总是担心将来落在何处。
父亲到底是个坚强也很“听话”的人。不仅熬过了春节,还依靠着十多个氧气袋,在正月十五这一天,由二弟黄劬开车,长途颠簸近二十个小时一路到了南宁。后来又住了几次院,病情总算有点好转,但依然半身不遂,说不成话。
父亲很久没有出门,有一个周末我就用轮椅把他推到人民公园晒晒太阳。人民公园是父亲的“老根据地”,二、三十年里,只要到南宁来小住一段时间,父亲每天都要到公园走走,看人家打牌,自己也摸摸麻将。父亲自律性很强,打麻将从来不赌,最多掏一元钱,说是大家给麻将馆凑点茶水费。他的这种遵规守纪、坚持原则的好思想潜移默化渗进我的脑子。所以不管是在生活还是工作中,我都能做到谨小慎微、如履薄冰。
这一天南宁公园的太阳非常温和,吹着微风人很凉爽。父亲的心情好多了,我一边放着音乐一边推着他到处闲逛。最后回到麻将馆门前休息,坐下和父亲聊着从前的事儿。麻将馆早不开了,大门已被封死。父亲左顾右盼,虽然说不出话来,但眼中流露出更多的留恋和回忆。看着父亲这个样子,我想等他病情好转,还是要多陪陪他到更远的地方走走,放松放松心情。
想不到回到家半夜三更父亲发高烧了。我赶紧电话咨询在医院做内科主任的舅舅。舅舅说:“你爸这种身体情况就像玻璃一样,很虚很脆弱。可不能再出去吹风了。”我很惊讶。当年的父亲可是强壮如牛,经常赤着脚,光着身板上山砍柴,下地种菜,风里来雨里去,连雨伞斗笠也从来不带。想不到而今变得这般弱不经风,出去走一下就感冒发烧。我发出了深深的感慨:父亲真的老了,老得很突然。这个事实我很难接受。
每周我都会抽两到三个时间段去看望父亲。每次看到我来,父亲就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放。父亲已是骨瘦如柴,他的腿瘦得也就只有我的手臂般粗,但是他那只唯一能动弹的左手却特别有力,握得连我都感觉有点疼痛。父亲握住我手的时候,用他那已是浑浊的双眼久久盯着我,有慈爱,有温暖,还有些许严厉……
每一次,坐在病床上陪着父亲的时候,我都会感慨万千,想起当年的他疾步如飞、能说会道,想起他的正直和他的火爆脾气……
每一次,看着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,我认为他并没有倒下,他的精神一直在支撑着我正直向上。
每一次,坐在病床上被父亲紧紧地握住手时,我都感觉得到,父亲正在给我传递一股力量,一股强大的力量……
(2022年7月19日零时16分,父亲在睡梦中走了,走得很安静,走得很慈祥……)
作者:黄 劼